这个贫困县乡镇的生活水平，快和美国人差不多了 | 陈经
陈老师又来聊贫困县了。不过这回说的不是县城，而是更下面的乡镇。陈老师的亲戚选择到乡镇去开店创业，有什么特别考虑么？是的，乡镇和县城的区别还挺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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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省的人口大县H县，2017年末有户籍人口100多万。H县是国家级贫困县，按县统计公报给出的数据，2017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约17000元，其中农村居民人均约12000元，均低于全国水平（2017年全国对应数据分别为25974、13432元）。
H县下辖一个乡镇K乡，我一个亲戚在K乡当“上门女婿”已经六七年了，因此对此地的生活情况很了解。因为存了从K乡招工的心思（之前想从老家湖南国家级贫困县平江招工，失败了。前情回顾：被卫龙辣条毁掉的发财计划 | 陈经），趁着春节碰头，我狠狠盘问了亲戚和他老婆，希望南昌手机工厂3500-4200元的打工月收入还能有点吸引力，多少招几个人。
之前已经接触调查了几个国家级贫困县，情况都比较诡异。亲戚断然否定了我的招工计划，认为4000的收入水平对K乡当地人毫无吸引力，我是有心理准备的。但是聊着聊着惊奇地发现，K乡这样的乡镇，生活水平快能和美国一般小镇相比了！K乡算是五线的乡镇，上面是四线的H县县城，再上面是三线地级市，再上面是二线省城，往上还有一线城市北上广深。如果论人均GDP，还可以算上更高的香港。人均GDP越接近美国，和美国生活越不象。香港人均住房面积几乎世界最低，和世界最高的美国成了两个极端。
中国乡镇卫星高清地图，有成片的建筑和街道，以及城市常见的公共设施（图中非K乡）
以前最多就了解到县城这个级别，再往下是个什么生活情况就不太知道了。K乡镇中心这样的地方，虽然连县城都不是，但肯定不是农村，基建其实就是城市水平。镇上有街道、小区、学校、超市等城市基础模块，也有房地产市场。
但是K乡的房地产市场和县城都很不一样。当地一些人只花约10万就能买个150平的房子，七层的楼，一层八户。这种楼是有房产证的，一户或者几户分持，是原来平房的户主一家或者几家申请改建楼房弄出来的。建好以后，户主就私人卖给有需要的当地人或者外地人，不需要过户。可能和小产权房类似，但是人都直接间接认识不在乎手续，也不会有小产权房的纠纷。买的晚，就能更便宜买到。如果早买一两年，可能就要15万了。刚建出来要的人多些，价格高。后来实在没人要了，户主就会降价了，也有一些现在也没有卖出去。建的早的不带电梯，后来建的楼就有电梯了。
如果想买小区商品房，或者300多平的别墅，也是有的，60万就可以买别墅。当地不少人买了，不需要是富豪。但是房子都是不带装修的，别墅也只管外面绿化，要自己装修。房价低，装修款超过房款很正常。这里是绝对不会有人来炒房的，买的人都是自己要住甚至定居的。外地人买肯定是因为想定居了，不然买了没意义。在可预见的将来，房子都是绝对过剩的，平房拆掉变成七层楼，怎么都够了。如果只有三个人住150平，会觉得太大了，几个房空着。K乡这样的乡镇居民的居住面积，可能是中国最接近美国的，美国户均有200平世界最高，中国越往上面积越小。农村房子更大，但是基础设施配套和城镇比还是不够完善，不能和美国比。
当地有民办和公办小学各一所，民办每学期学费约400元，公立小学不要学费。其实民办学校国家也是支持的，给了不少补贴，所以学费才只要一点。在学校是国家补贴包中餐，早餐也有，但一般在家吃了。民办小学有1000多个学生，有十几辆校车，早晚接送周边村里的小孩上下学。路都不错，也不远，十几分钟就到了。镇上还有两个中学，中学可以住校。除了镇里上千人的小学，周边村里也有小学，但是学生越来越少。村里小学老师如果有正式编制而且教龄长，多年来工资可以涨到五六千，但可能只教十几个学生。刚工作的正式编制老师收入不高只有2000困难些，但是想赚钱也有办法，学生家长也会不时送些土特产。学校应该有的设施都有，和美国差距不大。如果要上私立精英学校，那就不简单了，美国一般家庭也麻烦。
亲戚十多年前从湖南某国家级贫困县（这个县现在的收入数据也很诡异），跑到深圳打工。摸了几个工种后，加入了某行业，手艺越来越好，人也勤劳肯做，但总是混不出头。好在英俊帅气，找到了也来深圳打工的美女当老婆，就是K乡来的妹子。深圳店多得很，找工倒是不难。但是给别人打工收入有限，淡季生意少，就指着旺季多挣些提成。两人在深圳开销也要一些，一年下来存不了几个钱。后来自己开店，也不好做。在关外偏僻的地方开店，店租每月3000在深圳不算高，但仍然每天没开门就觉得要把租金赚出来，不敢歇，压力大。淡季请不起人，旺季请人代价高，自己都得像苦力一样干。换地开店，客流多的租金就高，压力更大。而且深圳再偏的地方，店都不会少，竞争都厉害，小店想积累口碑不太容易。亲戚在深圳混了多年，我时不时能见到，但除了找到了老婆没什么发展，总是到处换来换去稳定不下来。后来要生小孩了，妹子就说，深圳是不好混了，不如回老家去吧。
这事我是知道的，以为是到S省某县城去开店去了，万万没想到是县城下面的乡里。但不到县城到乡里，这正是妹子高明的地方。如果到县城，也不好混。因为县城人多，地段好的地方租金也高，开店的都不少，竞争激烈，积累口碑不容易，和深圳关外差不多。在K乡开店的少多了，亲戚的手艺就可以算是首屈一指了。K乡本来就是从集市发展起来的，有近万人，而且边上的人经常来这里做生意，人流是够的。
到K乡街道上租店，租金就比深圳要低太多了。虽然店租也会涨，但是基数低，再怎么涨也不高。而且地方就这么大，地段价值不明显，如果铺主开价太高，换个铺子开店没什么影响，熟客很容易知道店换哪去了。一些店家觉得，自己开店一天租金二三十元，周中淡季客人不多的时候，就关门休息损失也不大。和在深圳开店比起来，压力怎么都小多了。
早上七点多，K乡的各种店铺就开门做生意了。这里的人还有农业社会的习惯，出来活动早，但晚上8点后就基本没人要关门了。春节前的一两个月是旺季，店铺收入能占到全年的三分之一，男人女人们纷纷出来消费。有些人平时是做建筑等工种，年底服务业收入高，也会来K乡的店铺当帮手。K乡的人消费观念并不土，对时尚的追求和深圳差不多。
K乡各种小店铺的生意基本没什么干扰，这种规模以下的店都是不交税的，也没人来要钱，地痞流氓也没有。有的店水费也不要钱，可以自己挖井机械提水。除了店租，大的开销就是电费，夏天太热要空调，冬天太冷要电暖。亲戚两口子开店一年赚个10万不难，开销又少。这里和县城不一样，乡里人直接来卖菜，没有中间环节菜价便宜。比在深圳强太多了，存下来的钱要多不少，而且关键是压力小。
没多久亲戚就买了个十万的车，在当地有车有房，生活压力不大。这里毕竟小，没啥娱乐。但是边上有三个县城，一家人想看电影或者逛街，就开个半小时的车去边上几个县城跑跑，县城就什么都有了。这和美国人的生活真一样了，想出门就开车半小时去购物娱乐。美国一般人的生活，真说不上比中国乡里有车有房年收入10万以上的家庭强在哪。K乡当地人开车活动越来越多，私家车盛行。县城到乡里的班车生意越来越少，快没人搭乘了。
亲戚现在还是湖南贫困县户口，在K乡的统计里是不存在的，店也不存在，店里创造的GDP和收入都不存在。亲戚在湖南县里的统计里是个户籍人口，除一下出来一个贫困县数据。K乡上面的H县，不统计他的经济活动，总量除以人口也是贫困县。但是在K乡，大批普通人过上了美式汽车洋房的生活。
除了乡镇店铺的服务业，当地人各有其它营生。一大类是外地人来开的纺织工厂，如浙江老板开的一个纺织厂。这个厂代工生产服装，业务量很多，招了约600人。厂里收入最高的是负责维修纺织机械的男技师，月收入有一万多，但是人数就几人。女工是最普遍的，也需要一些技术，要会用机器做衣服，有些款式还挺复杂。技术最好的女工加班做，可以赚到上万一月，但是很少见。当地人其实不是加班狠做挣钱的风气，生活节奏比较慢，并不是挣命，而是在生活的同时赚钱，和人们通常认为的打工生活不一样。
纺织厂女员工在工作（图例，与K乡的纺织厂无关）
一大早女工们就开着车送小孩上学，或者骑个小电动来厂里上班了。下班就回家了，要照顾小孩，加班的不多，也可以带活回去做。住厂里宿舍是绝不接受的，一定要回家，这一点和越南工人一样。普通技术水平的女工，不加班一个月赚到4000最常见；如果想赚到六七千，可以多加班。我忽悠的南昌手机工厂，要使劲加班才挣4000，确实毫无吸引力。包吃住其实不是什么优点，等于让工人没有家庭生活。
当地工厂还有七八家，少的几十人，几百人就算大的。男人做建筑行业的多，技术和体力要求不适合女工。还有不少男人跑到外面打工做生意，乡党团伙狠搞一个行业，全国各县常见。
当地收入低的一类人是政府公务员，一般月入3000。以前灰色收入不少，做大生意的老板会提供一些好处。近来由于形势偏紧，实际收入下降很多。收入最低的是超市收银理货的，基本是女的，月收入只有1600，年底双薪。当地四家超市，倒两家开一家，需要员工约百人。这些超市女员工其实普遍家庭经济条件不错，所以才跑到超市混点钱，可能是农业社会的习惯，不工作心里毛。纺织女工要技术，要手眼配合一直提着劲，超市收银理货简单好做心情放松。早上一些女员工就开着好车来超市上班了，真需要赚多些钱就干别的去了。
贫困县诡异的统计数据我是能理解的，确实统计不上来。人都不存在，交易也没有记录，发工钱私下搞，规模以下又不计，也没有税。而且也没有必要统计上来，摘帽是不是政绩不好说。国家对贫困县帮助很大，各种基建帮搞得不错，配套相当可以远超发展中国家，不比发达国家差。靠转移支付维持政府和教育体系运转，基本不收税。官员也不会找普通群众要钱，从工人农民那捞钱没意思还麻烦，主要工作是招商引资和抓扶贫。黑社会也不行了，人口老化后继无人，跑出去打工了，不会在这种小地方混。（参见：四线小县城黑社会消亡史 | 陈经）
对贫困县来说，发展民营经济有很好的条件。地方实在不起眼，不可能有高科技企业，但是还有各种民营经济并不需要多高的技术水平，有利可图的行业多得是。可以本地人做辣条香干等农副产品，也可以外地人来开纺织厂。2010年以来中国经济在转型，年年最困难，经济增长率不断下行，股市低迷，美帝又来搞事。虽然总体基调是有信心要乐观，但不时会气氛沉郁。在这个总体环境里，贫困县因为搞不出大名堂，名声也不怎么样，没引起太大关注。但是从几个县的微观经济表现来看，可以断定一些贫困县群众的生活水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虽然在官方统计数据看不出来，只要留心，民间交流中不难发现。
贫困县都不少人生活水平接近美国普通人，这很有意义。贫困县民众收入当然不高，比不上一线，更不可能和美国人比。但是也不算低了，不可以用贫困县统计数据去理解，月入4000算一般，还想拿这个条件招工真不行了。最关键的是，贫困县生活压力小，混到有车有房不难，比一二线城市要容易得多。生活水平也不差，可以开车到大些的城市娱乐或者看病。看上去收入不高，但论实际生活水平，哪点比美国低学历的普通人差？可能有些麻烦的是教育，师资水平有差距，但是这事看开了也就那回事。一二线有点学历的小资父母，怕小孩阶层跌落，疯了一样教育军备竞赛，愁云惨雾民不聊生，天价学区房和名校高学历无房青年出现悖论。贫困县群众怕个球啊？小孩学习好是喜出望外，就算不行，过上自己这种日子总可以吧？虽然也会重视教育，但不会疯狂豪赌加压。幸福生活的模式，不是从一线传递到五线，而是倒过来。五线贫困县更容易实现压力不大的幸福生活，越往上压力越大。
想达到美国普通人的生活水平，看来最直接的办法是去数据诡异的贫困县，下到乡里去。只要勤劳肯干，混成有车有房不难，过日子压力不大，当然不能寄望过高。在大一些的城市，看着机会多，但麻烦事也多，搞定房子难度大，小孩教育之类的生活压力要大得多，赚得多花得也多。其实美国人也是这样，大城市工薪阶层赚得多花得也多，各种开销不省心，存下的钱多半比中国人少。但是如果安心过日子，勤劳肯干的低学历美国人老实工作过得还是可以的，只是懒人和混子太多。
应该重视贫困县的发展经验，将堆积在一二线城市无家庭生活的打工群众散到各地去，过上美国人有房有车的生活。对低学历群众来说，这都不用宣传了，肯定会开展下乡返乡运动。从趋势看，中国一二线员工收入不高的人力密集工厂会面对很大压力，无家庭生活的包吃住会是致命弱点，吸引力大降，需要提供更高的收入。理论上来说，这类工厂应该转移到内地，工业用地推平多建房子，帮助大城市苦难青年减轻压力。这些教育水平较高的青年能搞研发，有能力从事复杂服务业，要下乡实在是心理上过不去，多年的高等教育也白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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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景简介：本文作者笔名陈经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计算机科学学士，香港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硕士，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会员，《中国的官办经济》作者，微博@风云学会陈经。 责任编辑：孙远